阿来:我不想做一个味觉发达的风雅吃货|可以·深讀
“写作中,我警惕自己不要写成奇异的乡土志,不要因为所涉之物是珍贵的食材写成舌尖上的什么,从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味觉发达,且找得到一组别致形容词来形容这些味觉的风雅吃货。我相信,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变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强烈命运之感,在生命的坚韧与情感的深厚。”
——阿来
01
自小在西南藏区长大和生活,著名作家阿来对自然的亲近和敬重,早已是植根在他血脉里的基本素质。今年,阿来凭借其赞美精神家园之坚守的著作《蘑菇圈》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而这也是阿来继茅盾文学奖后,再次获得重量级文学奖项,成为四川唯一一位茅奖、鲁奖双料得主。
作家阿来
对阿来来说,自然不只是山川草木鸟兽,更是需要用心和耳朵去倾听、去发现的“雄伟的存在”,是除了现实、历史和人伦关系之外,让人观照自身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维度。在阿来的笔下,自然不是单纯地作为描写对象而存在的,他用细致传神的语言,让他笔下的自然充满了灵性,成为和人血脉相连的、千百年来滋养着人类精神的存在。
在《蘑菇圈》序言中,阿来说:
写作中,我警惕自己不要写成奇异的乡土志,不要因为所涉之物是珍贵的食材写成舌尖上的什么,从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味觉发达,且找得到一组别致形容词来形容这些味觉的风雅吃货。我相信,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变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强烈命运之感,在生命的坚韧与情感的深厚。
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着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即便看起来,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护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
02
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蘑菇圈》,它的故事背景是一个叫“机村”的藏区山村,这个小说其实是阿来此前创作的长篇巨作《机村史诗》六部曲的延续或补充,堪称《机村史诗》之补篇。
今年初,浙江文艺出版社为大家带来了阿来书写藏区山村五十年变迁史的作品《机村史诗》六部曲。在这部作品中,阿来以优美、隽永的笔调试图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其中第一部《随风飘散》已经入选 “ 深圳读书月活动评选的2018十大好书百本入围书单”。以下,小编与大家一同分享《机村史诗》六部曲之《轻雷》选段:
《轻雷》
(《轻雷》讲述了木材市场放开后,很多人靠倒卖木材而一夜暴富,机村青年拉加泽里放弃学业与爱情,也开始伐木倒卖木材。眼看着要走上致富道路,拉加泽里却因为失手杀人而身陷囹圄,在金钱漩涡里迷失的,并不仅仅是拉加泽里。本段节选讲述拉加泽刑满释放后初回家乡时的心情与所见。)
《轻雷》(阿来)|节选
十五年后,拉加泽里刑满释放了。他在长途汽车站买票,车站的路线图上居然没有了双江口镇这样一个地方。拉加泽里怕自己看得不够清楚,又掏出眼镜戴上,把那路线图细细看了一遍,的确,图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名字。他想,是那个地方换了名字吧。他会看地图,他的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蜿蜒红线滑动,到了那个两条河流交汇之处,那里,连原来地图上曾经标示镇子存在的小圆圈也消失不见了。然后,他的手指继续滑行,机村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要买机村的票,售票员告诉他,要到那个地方必须多出几块钱,买到达玛山隧道口的票。当然,他可以提前在机村下车。
还没有到机村,在那个过去叫做轻雷,又曾经叫过双江口镇的地方,拉加泽里下车了。一道高大漂亮的斜拉索大桥同时跨越了一大一小的两条河流,宽敞平整的柏油公路过了桥往机村去了。
只是,那个曾经的镇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那条穿过镇子爬上雪山的公路上也长满了浅浅的野草。野草之间,是雨水冲刷出的许多沟槽。拉加泽里肩挎着一个大包,走在这些浅草中间。公路两边,当年那些迅速矗立聚集起来的房子都没有了踪迹。路边荒草与灌丛四合,有些地方,甚至伸展出白桦那漂亮修长的树干。一时间,他有些恍然,不知道是十五年时间真把所有东西消灭得这么干净,还是根本就没有过那十五年前那段时间。但他分明看到,十五年前那个镇子,当满载木材的卡车驶过时,立即就尘土飞扬。现在,绿野四合,轻风过处,阳光在树丛和草地上闪烁不定,清脆悠远的鸟鸣在山间回荡。但他还是看见飞驰的卡车扬起的尘土飘散,降落,镇子上所有建筑中最为低矮的那个修车店前,那个年轻的店老板端坐着,围着帆布围裙,用锉刀一下下锉着手中展开的胶皮。在他前面不远,隔着马路,是李老板的茶馆,然后依次是某贸易公司办事处,之间,是那间客车车厢改装成的录像厅。警察老王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从里面出来,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说:“呸!黄色录像!”小姐们就哄笑起来。大白天,小姐们无事可干,在旅馆门口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麻将。小姐们一笑,正在露天玩着台球的几个附近村庄的年轻人也一齐大笑。有人笑得高兴了,就把手里刚刚喝空的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加油站死寂一片,两只加油枪斜挂在墙上。公路从加油站旁边拐一个急弯,爬上了一下子变得陡峻的山坡。加油站对面,曾经有过一个水文站。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天上聚集起乌云,水文站前那辆涂着迷彩的车子就会揭去帆布炮衣,向着天上嗖嗖地发射催雨的火箭。当然,重要的是镇子东头的木材检查站,那是这个镇子形成的原因。检查站把住镇子的入口。两排房子就在路口两边。中间,一根红白两色环环相间的粗大栏杆。栏杆升起来,栏杆降下去,这一升一降就决定了许多带着发财梦想的人的命运。他记得,失忆的罗尔依站长还会在嘴里含着一只口哨,在起起落落的栏杆前挥动一红一绿两面三角形的旗帜。这镇上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他离开镇子前刚刚建成的锯木厂。现在,那片草木特别茂盛的地方正是当年锯木厂所在的地方,因为那么多的锯末腐烂在地下,成了最好的肥料。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所有人类居住过活动过,然后又遗弃的地方,恢复植被后长出的草与周围环境大不相同。这些草木更茂盛,更荒芜,更凶蛮,更加杂乱无章:木本的接骨木、忍冬、多刺的蔷薇,草是宽叶片的牛蒡、牛耳大黄、水芹菜、荨麻、大火草,这些都是山野中不漂亮的植物,它们也自惭形秽一样只是生在一些偏僻的角角落落。奇怪的是,但凡人留下一个废墟,这些草木就会在其间疯长起来。它们在强烈的日光下散发出的沉闷气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他用脚上的靴子把那些长疯的草一丛丛踩倒,开出一条狭窄的路来,走到这些草木深处去了。从这些草木底下,他看到了一点残墙。他还找到了修车店所在的地方,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只锈蚀殆尽的轮胎钢圈,半陷在浮土里还保持着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只用脚轻轻碰了一碰,那钢圈就像泥坯一样垮掉了。钢铁腐烂了,也会散发出一点略带甘甜的水果味道。
拉加泽里在掩没了双江口镇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边。他有点激动,却远没到想象中那种程度。他背倚着一株树坐下来。闭上眼睛,就想起镇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忆的罗尔依,验关员本佳,降雨人,当然还有茶馆的李老板。想起这些,他好像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他睁开眼睛,除了亮晃晃的阳光,什么都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这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听出来,这不是叹息,这是欲起犹止的风小小地摇晃了一下树,那些紧密的叶子互相摩挲着传递这小小的震荡时发出的声音。
峡谷在炎热的午间照例会起风,受热的空气从谷底上升,高处的冷空气下来补充,风就起来了。风摇动了所有的树,所有树都晃动着叶片,整个山谷就充满了大海涨潮一样的声响。不用睁开眼睛,就用耳朵听听这林涛的声音,他就知道,也就这么十多年时间,当人类一旦停下了刀斧,还没有失去活力的草木不仅掩没了曾经的小镇,同时,也正顽强地重新去覆盖山野。绿色的喧哗在这幽深的山谷里重新显得浩大无边。
他居然靠着树干睡着了。睡着之前,听林涛在周围哗啦啦鼓荡,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睡着吧,睡着了就可以看见他们了。但他只是睡着了,他一个人都没有梦见。后来,风停了。突然降临的寂静把他惊醒过来。他想该是回机村的时候了,当这念想涌上心头,他又感到一阵迷惘:回机村?他想回机村吗?只是一个人必须回到一个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机村罢了。所以,他走到那个新的漂亮的大桥头,又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还说了声:“我回来了。”
图书介绍
《机村史诗》六部曲
作者:阿来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1
《机村史诗》是阿来继《尘埃落定》之后花费心血更多、也更喜欢的一部长篇巨著,小说用花瓣式架构编织了一部关于一座藏族村庄的当代编年史,由六部相对独立又彼此衔联的小长篇、六则关于新事物的故事和六则描写与新社会相适应或不相适应的人物的故事组成。恢弘的时代背景,细微的人物与事件,共同构建了一幅立体式的藏族乡村图景。阿来说:“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最最需要的,就是作为人,而不是神的臣仆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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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可以文化 出品 本期编辑 | 姜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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